邵雍尊儒崇道的学术人生

    邵雍（1011－1077）是北宋时期著名哲学家，先天易学的创始者，开宋明图书学之先河，对宋代理学的创立有其独到贡献。
    写完邵雍评传，这位思想家的形象，时时浮现眼前，令我夜不能寐。我研究中国哲学四十年，神交古人一百有余。邵雍的确与众不同。他的身上，综合着不同类型学者的特点。他是博学多才的学者，又是独居林泉的隐土；他具有哲学家深邃的思维，又饱含着诗人的灵感，在需要数学推算和几何学构图时，更不乏数学家的精密。不用说，他还具备博古通今的史学素养。九畹兰心凝史慧，一身浩气布春风。这是我心目中的邵雍。
    邵雍的一生很平凡，其思想则丰富而深刻。邵雍式的思想家，在中国思想史上是不可多见的。其思想特点，从不同角度品评，二重性格相当鲜明。
一、邵雍是无愧宏儒、堪称高隐的学术名流。
    邵雍身上，儒者气象十分浓厚。他饱学诗书，精通儒门经典，力行儒家纲常，与人交往，忠孝之言，仁义之道，不离于口，一派仁者心胸。他主张分别君子与小人，提倡重义轻利；劝勉孝弟，褒扬忠良。程颢称赞他的“内圣外王之学”，“纯一不杂”，并非虚美；有人建议让他从祀孔庙，不为无由。邵雍一生，不图名，不为利，责已重以周，待人宽而和；明诚见性，仁慈为怀，以古圣为楷模，不阿谀媚世，不虚假待人，坦坦荡荡处事，堂堂正正做人，典型的儒者风度。宋代君主赐谥康节先生，康熙皇帝题匾“学达性天”，对一代宏儒的如此褒扬，名正言顺。
    邵雍自己说，他“儒风一变至于道”。他身上同时有道家隐士气派。三次谢绝人朝作官，声称“平生不作皱眉事”，“不作风波于世土”。甘居陇亩，过清贫生活。他看穿历史，洞察世道人情，认为“唐虞揖让三杯酒，汤武征诛一局棋。”“无数英雄浪白头”，都不过是匆匆过客。安乐窝中，一部书，一卷诗，一炷香，一樽酒，“闲来四物幸相亲”，“赢得清闲第一筹”。他的至交好友程颢批评他，写了《皇极经世》，“要之不足以治天下国家”，无异“空中楼阁”。邵雍给自己的画象题词，从不隐讳；“弄丸（指先天图）余瑕，闲往闲来”。“静，闲，乐”三字，正是其好友对其人生态度的评价。邵雍集名儒与高隐的特点于一身，如此学者，可谓究天地盈虚，弄丸唯图；论王霸因革，经世有书。
二、邵雍可谓集经世情怀与玩世态度于一身的洛阳怪杰。
    邵雍少有大志，身居畎亩，心忧天下。一生潜心学问，思考哲学，开创先天易学，耙梳古史，撰写《皇极经世》，主张“以物观物，无以我观物”。论皇帝王霸之道，析因革损益之理，观察王朝兴替，品评社会盛衰，总结历史经验，臧否历史人物，有爱民之心，存济世宏愿。风华少年，愿投师于门下；达官显贵，乐与之交游。谈今论古，见解独到；指陈时务，恰中肯綮，令人倾倒。
    邵雍有经世之才，却从未付之实践，恰恰相反，正如当时有人品评的，他是“玩侮一世”，骨子里是个稳逸人物。如他自己坦露的：“闲窗一觉从容睡，愿当封侯与赐金”。但愿“荣辱不我与”，“只疑身是洞中仙。”他去利欲，任自然，乐得清静无为。“爽口之物少茹，爽心之行少虑”。坚信“虑少梦自少，言稀过亦稀。”他头戴乌帽，身着绥褐，悠哉游哉，俨然道士。“大氅子中消白日，小车儿上看青天。”“花前把酒花前醉”任人道是“活神仙”。他主张：“洗心去淫邪，须弹无弦琴。”看透了古往今来“无数英雄浪白头”，倒不如“安乐窝中好打乖”。如此怪杰心胸，可说是：“风月情怀，安乐中吟今古；江山气度，天津桥畔衍乾坤。”
三、邵雍的一生，充分展现了哲人气质与诗人风范的美妙结合。
    邵雍是诗兴盎然的哲人，也是爱谈哲理的诗人。作为哲人，他玄思宇宙，指点乾坤，思想相当深刻。继承陈抟传下的《先天图》，发展自成体系的象数易学，开宋代图书之先河，创宋明理学一大流派。《皇极经世》提出独创理论，“弥纶天地，出入造化，进退古今，表里人物。”运用易学辩证思维法则，着重论述“天道有消长，地道有险夷，人道有兴废，物道有盛衰。”依据太极思维法则，推衍“元会运世”的世界发展史，编制“皇帝王伯”的社会变迁史。坚持“一分为二”的思维方法，演绎出“合之斯为一，衍之斯为万”的物质世界。因其哲学思想从“无名”的太极开始，乐于自号“无名公”。
    邵雍为宣扬哲理，写了不少哲理诗，作为山林隐士，写了更多的隐逸诗。凭风月以起兴，借诗酒以自娱。“竹侵旧径高低进，水满春渠左右流”，自我陶醉在山水园林之中。“静处乾坤大，闲中日月长”，在宁静中思考宇宙，在休闲中打发日月。醉后高歌诗千首，嬴得亲朋唱和声，长吟自成康节体，风花雪月动心弦。一诗吟就，传抄百家，洛阳纸贵，何其风雅。
四、邵雍是一位疏离于经验世界之处，潜心于理念世界之中的思想家。
    邵雍非儒非道，尊儒崇道，不是出世者，胜似出世者。在现实生活中，他同情劳苦大众，听到“世间多少不平声”；他曾经“躬耕以养其父，”“岁时耕种，仅给衣食”，度过窘迫日子。深有感慨于“卿相一岁俸，寒儒一生费”。目睹穷人流落郊野，尝过卖衣沽酒的滋味。不用说，耳闻官场的险恶，目睹世态的炎凉。然而他的哲学思想，并非从现实生活中概括得来，更不想用其哲学去干与社会现实生活。他远离现实，研究易学，坚持其先驱者的名言：“但于羲皇心地里驰骋，勿于周孔言辞下拘挛。”玩味一幅先验的《先平图》，凭着“太极”的自我运动，“神生数，数生象，象生器”，变现出异彩纷呈的物质世界。凭自己对“太极”理念的妙悟神契，逻辑地推演出一部哲学公理，就可以“包括宇宙，终始今古”，“上识天时，下尽地理，中尽物情，通照人事。”的确，这是一种先验决定论，是远离经验世界的玄思。尽管如此，亦未可一概否定，其中却包含一些可贵的奇妙智慧。邵雍精心安排的《先天六十四卦方位图》（大圆图），其卦序与卦位经得住二进制数学的检验，使数学家莱布尼兹为之倾倒。邵雍构制的先天图，一度失传，幸好失而复得，受到儒学大师朱熹的赏识，将其列之《周易本义》卷首。邵雍在理念世界开拓的易学新思路，毕竟奠定宋代图书学的基础。《皇极经世》一书，程赜贬之为“空中楼阁”，可以理解；朱熹赞扬它“四通八达”，未为过分。称它是“《易》外别传”，名副其实。《四库全书》目之为“术数”之书，是莫大误会，理当予以正名，恢复其在中国思想史上的正确地位。一书开奇智，万古见精神。神州大地出现如此思想奇构，足以自豪。易学象数思维模式，在中国思想史上，禁锢达数百年之久，“先天四图”的出现，启动了象数易学的闸门，凿开了航道上的坚冰，从此，开辟了易学发展的新时期，先天易学的意义是不可低估的。有得必有失，厚于此者薄于彼。疏于经验世界，是邵雍哲学的重大局限；敢于在理念世界扬帆运航，却是其难能可贵的优越性。
   “大江东去，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”。中国思想史上的人物，有的可信而不可爱，有的可爱而不可信。邵雍却二者得兼。说他可信，因其不设堤坊，不露圭角，一是一，二是二，不说违心话，不作亏心事，怎么想，怎么说，推心置腹，胸怀坦白，“勿意、勿必、勿固、勿我”，他身体力行。不止可信，他更可爱。洛阳城里，“行窝”十二家，上自显贵，下至奴婢，都称他为“家先生”。姑嫂的纷争，儿女的隐私，未可向外人道者，都可向他坦露，求他开导。一经邵雍指点，陈怨可以消融，隔阂可以解除，在他身上，有着爱的无形力量。如此哲人，说为世间少有，不算夸张。如此哲人，只有在儒道兼综的中国传统文化哺育下，才能成长为典型。当然，只有在当今解放思想、实事求是的原则指导下，才能予邵雍思想以全面分析，公允的历史评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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